某个周末出门时,老父亲跑到我房门口,特意叮嘱:“开车除了驾驶证,也别忘了带汽车行驶证,我好像看到你放在门口的储物柜上,待会出门可别又匆匆忙忙给忘了。”
闻言我立即点了点头,心里反复默念“行驶证”三个字。可等到出门,开出一段路后,却猛然发现:糟糕,行驶证真忘带了。明明听的时候记着,转眼便抛之脑后。我只好掉头往回赶,一路咬紧牙关,仿佛车轮碾过的不是柏油路,而是自己那颗因懊悔而蜷缩的心。
其实这不过是一件小事——忘带证件、走错路、说错话,不过是生活里的褶皱。但返程路上,我的胸腔却像被塞满未剔除籽的柠檬,酸涩与苦涩交织。自责的念头不断翻涌:“如果当时认真检查包”“如果一直把证件放车里”……这些“如果”像一根根细线,将现实中的失误编织成一张名为“内疚”的网,越收越紧,勒得人喘不过气。
未被消化的负面情绪会像酸液般逐步腐蚀身心,去年体检报告上的数据像一记闷棍,让我第一次正视这种内耗的代价。成年后的我,似乎总被这样的内疚感追逐。买贵了东西,懊恼没用优惠券;开会发言后,反复推敲是否措辞不当;甚至周末多睡了一小时,也会责怪自己“虚度光阴”。这种自我苛责的惯性,像极了幼时打碎碗碟后母亲那句“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”的叹息。
我试图对这种莫名沉默的内疚感追根溯源,现在想想也许是因为我们这类人身上都烙着“小镇做题家”的集体印记。记得高三那年,我因月考数学少填了个“解”字导致丢失了2分而痛哭整夜,只因为班主任曾经说过“高考考场上一粒灰尘都可能改变命运”。这句话便成了嵌入骨髓的刺,以至于二十年后,我仍在为“双十一”购物时没用上最佳优惠而失眠。
这种焦虑并非个例。2021年《中国青年报》的一项调查显示,90.6%的受访青年在成长中遭受过打击式教育,59.7%的人因此陷入自我否定的泥潭。
中式教育中,“完美”是一道隐形的标尺。父母常以“为你好”之名,用否定与纠正替代包容。正如由沈腾和马丽主演的喜剧电影《抓娃娃》中,富豪父母编造谎言控制儿子,将“成功”与“吃苦”强行捆绑,制定好所谓绝对正确的路线,一点都不允许孩子有“越轨”的可能。
而在2024年播出的真人秀《我家那闺女》中,演员卢昱晓弄丢钥匙时,她母亲的反应却截然不同。没有责备,只有安慰与解决问题的引导,甚至其母亲还会在镜头前为自己的女儿维护:“因为我的女儿的重心和才能放在演艺事业,(所以)肯定在这方面要欠缺一些。”卢昱晓面对这种被大多数小孩认为是终极噩梦的情景时,也没有担惊受怕,焦躁不安,反而只是淡然地笑一笑,打趣自己说,我从小到大在这个家门口已经蹲过无数次啦。让人不由地感慨,“原来犯错是可以不被骂的。”
这两种鲜明的对比,折射出两种家庭模式:一种是“服从定向”,强调对权威的顺从与对失误的零容忍;另一种是“对话定向”,允许情绪流动与试错空间。美国学者提出的“家庭沟通模式理论”中,后者被认为更利于人格的健全发展。只可惜,大多数人成长于前者——当父母将焦虑与完美主义投射到孩子身上,内疚便成了刻进骨血的应激反应。
从心理学的角度来看,这种状态其实是一种“反刍思维”,即反复咀嚼过去的失误,如同困在迷宫中寻找并不存在的出口。我曾试图用物质填补这种空洞:买昂贵的护肤品,报名健身课程,甚至效仿社交媒体上的“疗愈指南”,给自己写“允许犯错”的便签。然而,当快递盒堆满角落、便签纸褪色卷边时,内心的匮乏感依旧如影随形。
很显然,物质的丰裕无法治愈精神的贫瘠,真正的“重新养育自己”,则需要打破“错误即耻辱”的认知枷锁。
当意识到这点时,我决定重新做一回自己的“理想父母”,让改变从一些“不完美的样本”开始:网购时放弃比价直接下单,故意在读书会分享有争议的观点,允许自己周末一整天无所事事地睡觉玩耍,不做任何自己曾经认为有意义的安排。当同事打趣“今天怎么没带三色笔做标记”,我才惊觉自己已能笑着回应:“留点空白给灵感呼吸。”
现在,我仍会在忘带行驶证时心跳加速,但不再用“猪脑子”咒骂自己。取而代之的是打开车载音响,让周深演唱的歌曲《小美满》淹没机械女声的导航提示;做糖醋排骨不小心烧糊时,便跟家属自嘲是“焦糖风味创新菜”;导航导错路时,索性停下车看一场意外的日落。这些微小的“纵容”,像在干涸的土壤里埋下种子。渐渐地,我理解了心理学家温尼科特的话:“孩子的成长本能就是充满混乱与挑战的。父母的任务不是消除混乱,而是创造一个容纳它的环境。”
当然人是不可能完全消除内耗情绪的,毕竟有时候情绪是自发的,难以控制的,可是现在的我已经学会,当内疚感来袭时,我便想象自己是一个刚学步的孩童——摇摇晃晃地向前,摔倒了,便拍拍灰站起来,对着身后那个严苛的“内在父母”说:“你看,就算搞砸了,天也不会塌下来。”
(作者为广东河源国企员工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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西江月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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